如果用一句话来描述时秋现在的感觉,那就是痛。
这种痛不只是脑阔痛或者胃痛或者是某个器官的疼痛,它像是癌症晚期的病人,恶性细胞在身体内四处扩散,占据了绝大多数主要器官后,到处都痛的感觉。
虽然时秋无幸体验过这种疼痛,但从他采访过的,化工厂污染河道,致使附近村庄被诱发癌症的村民临死前痛不欲生的表情来看,此时,他的体验应当与那些可怜人差不了多少。
“难不成坠河没死?别吧,还是让我死了,当个壮烈的英雄吧,我可不想被关进去做个几年牢,变成同行记者报道成罪犯。”
没什么会比这更糟糕了。
时秋下意识的以为自己驾车坠桥,但幸免于难,被后续赶到的警察带到医院救治。
可身上传来的颠簸感觉,又不像是医院的病床或者担架,反倒像是被人背着的。
他强撑着意志力,勉力睁开眼,只见天光幽暗,沉寂了许久的黑暗视野中,乍然射入强烈光照,霎时间,所有的景象都失去了色彩,变成黑白胶卷上记录的影像。
适应了好一会儿,他才逐渐恢复正常视力,生了锈的脑袋也同步思索自己的处境。
眼前是一条开阔的江河,一望无际。
远远的,可以看见江上有几只小船,两岸全是望不到边的泥泞浅滩,唯有这头的渡口和那头缩成一个小点的渡口以供轮渡、行人来往。
渡口之后,有与其相连接的夯实土路可以通行。
除此之外的泥泞浅滩,恐怕没有人愿意踏足。
时秋扭头一看,左手边又是望不到边的稻谷。
奇怪的是……
这里的天很蓝,水很清,空气中有淡淡的鱼腥味混着泥土的芬芳。
这是……乡村的味道。
“为什么想不开?”背着时秋的人,大概感觉到了背上的轻微动作,意识到他醒来了,开口问道。
只是,什么叫他想不开?
而且,他不是在经济高度发达的江阴市么,据说这个小小的县级市GDP达到三千八百亿,比全国范围内的许多地级市都要强。
江阴虽也有农村,但在江阴大桥附近的核心经济区域,不可能出现这样的荒芜田野。
况且,追捕者怎会会对他如此大意?直接背着,毫无防备,不怕苏醒以后暴起伤人?
炙阳正烈,时秋感觉自己仿佛是被人从水上捞起来的,浑身上下的水汽都要被蒸干了。
他低声哼了一声,没有回答,不仅是因为不想回答,更是不知如何回答。
在事实真相被揭露之前,不会有人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调查暗访。
所谓无名英雄,大抵就是如此下场。
但醒来后所见种种怪象,总会让他想到一些光怪陆离的故事。
比如……穿越。
继续自闭也不是办法,他紧紧贴着那个人的背,感觉这样的姿势gay里gay气的,双手撑在那人肩膀上,稍微调整了姿势。
好吧,似乎没什么效果,因为那个人的双手反手背过去,交叉在他的腿上,卡的很紧。
见时秋有动静,那人长叹一口气道:“阿秋,难不成,这一回投江没死成,你还不甘心吗?为父知你生来因手上生了六指,总被人看轻了,欺负着,可我嘴拙,除了喝骂两句,也实在不知如何帮你。
“你娘又去的早,只留下咱们父女俩相依为命,现在连你都嫌弃为父,要离我而去了吗……”
这回听清了那人叽里呱啦说的一大段话,时秋渐渐冷静下来。
这人说的是吴语,口音很重,但时秋幼年时就生活在吴语区,听懂没什么压力。
不过比口音更值得关注的是,这话里的信息着实不少,如果一条一条分析的话,大概说的是——
1.他真的穿越了。2.原主是投江自杀的。3.此身体天生六指。4.生母早亡。5.似乎是个女孩子。
穿越这个,时秋倒不怎么在意。
三十多年多姿多彩的人生都过来了,他曾与尸体为伍,也曾扮过街头乞丐调查“乞丐黑帮”,顺手揪出了拐卖儿童,再故意打成残废胁迫乞讨的黑恶组织。
用一句名言说就是——我是身经百战,见得多了。
若要问他有什么缺憾,大概就是,他没为自己活过,也没有享受过生活。
摆脱那些责任和身份所累加的桎梏,真正活的像个人,也许这才是穿越的真谛吧。
六指这个,也问题不大,总比先天性心脏病什么的要好。
要知道,古代医学条件落后,新生儿死亡率那是高的吓人,而且对于先天残疾的孩子,基本上就是人道毁灭,溺死、捂死、饿死,无所不用其极。
为何农耕社会讲究多子多福?
不就是因为人们需要更充沛的劳动力么,多一个人,就是一份力量,没人愿意花费同等甚至更多的精力、物力去养活先天残缺的人。
但他们为了掩饰残杀后代同胞的罪恶,往往将有先天缺陷的人,假借鬼神之说,蔑称其“不祥、天煞”等,为自己正名,好像这样一来,就都是合情合理的了。
然而大自然为了报复人类的疯狂,也会毫不留情的击溃脆弱的人类。
你们渴望多子是吧,那就干脆套上马尔萨斯陷阱,一个都别想好。
通俗点说,马儿萨斯陷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:土地的人口承载里是有限度的,当科技没有发展到更高的水平时(如引入番薯、杂交水稻、转基因食物),人口数量却濒临承载临界点,这时候环境模型极为脆弱,很容易出现饥荒。
如果再恰巧来个大旱、发个大水、地一个震,灾民四处逃亡,裹挟其他州县的灾民,那就会酿成席卷全国的灾难。
俗称农民起义军。
所以历史上大多数王朝都是达到短暂的巅峰后,盛极而衰,很难维持超过三十年的长盛,这其中除了统治阶层政策问题外,也包含了人口达到承载巅峰,经不起打击的原因。
时秋看看左手,又看看右手,的确,右手尾指末端又多出一根手指。
不过这第六指如同其他手指头一般,是从手掌延伸出来的(有些六指是从手指上延伸的,看起来很诡异),协调的还不错,也不突兀。
如果不仔细看,很容易忽略过去。
至于最后一条……
换个性别又如何,总比死透了,入了鬼门关,灌了孟婆汤清空记忆,真“从头开始”要好吧。
无论以何种形态生存延续,只要思想存在,那时秋也就永远是时秋。
生性本就有些淡漠的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一连串信息,盘算着如何获取更多消息。
比如,这是什么朝代的什么时期。
这关系到她能不能安安稳稳的生活,或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。
至于方位,不远的宽阔江水已经清楚的昭示着,这里就是长江河畔,若不出意外,甚至就是前世她驾车开上江阴大桥后的坠桥地点附近。
那么,也就还是在江阴境内了,否则背着她的人,更不会满口吴音。
虽然浑身无力,有点窒息,但神智依旧清醒,她问:“咱们这是去哪?”
声音细若游丝,但田野特别安静,还是能被听到的。
至于称呼么……她实在不知如何称呼这位原主的父亲,当然,现在从血缘上来讲,是她的父亲。
在汉唐时期,可称呼父亲为阿耶、大人,而在明代之前不能对当官的喊大人,因为这个称呼特指老爹。
印象里,有不少穿越者见到当官的就喊大人,蒙对了时代还好,要是蒙错了,被骂一顿是小事,如果是个读书人,准备去考功名做官的,那这辈子官运也就到此为止了。
没人喜欢一个见到官员就认作父亲的人,这被视为没节气没风骨,是个软骨头,同时也是潜在的贪腐分子。
老爹明显愣了一下,回道:“回家啊,我今天刚准备去县衙当差,半路上就被人拦住,说你往鹅鼻嘴去了,我寻思着那里除了渡口,就是官军驻扎的险要之地。”
“怕你乱闯营寨,我急忙赶过去,结果你竟投河自尽了,幸好来的及时,你没落进水深的地方,这才叫找了几个渔夫,把你捞起来了。”
“阿秋……以后可不许做傻事了。”
不知名老爹耐心解释着,并未有太多抒情、叫苦的部分。
男人,大多是隐忍的,心里有再多苦,也不愿轻易表露。
时秋知道这个道理,很识相地回道:“嗯不会了。”
心底默默期待着“家”是什么样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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